第22章 余波暗涌

　　腊月的长安，大雪初霁。朱雀大街两侧的积雪被清扫堆砌，如同沉默的白色壁垒。阳光照射在积雪上，反射出刺目的光芒，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。太极殿前的献俘仪典与公开处决的血腥气，似乎已被这凛冽的寒风与洁白的积雪涤荡干净。市井坊间，关于“镜殿魅影”的议论渐渐平息，取而代之的是对年节的期盼。一切仿佛重归秩序，帝国的心脏再次平稳而有力地搏动。

　　然而，在这片看似澄澈的晴空之下，苏与臣却清晰地感受到，一股更加深沉、更加隐蔽的暗流，正悄然涌动。尘埃并未落定，只是换了一种形态，渗入了更深的土壤。

　　太史令的绯色官袍与腰间悬着的紫金鱼袋，赋予了苏与臣前所未有的权限与便利，却也带来了更重的责任与更复杂的目光。他如今不仅执掌灵台天文，更因破获逆案之功，得以参赞机要，时常被召入两仪殿偏殿，应对皇帝关于星象、灾异乃至军政事务的咨询。这份殊荣，是机遇，更是漩涡的中心。

　　连日来，他埋首于太史局浩如烟海的档案库中，并非观测星象，而是系统调阅、整理所有与突厥阿史那部，特别是与那位“苍狼之瞳”——阿史那窟合真叶护相关的记载。从前朝与突厥的战和记录，到边境州府密报，乃至西域商旅的口述传闻，他试图从碎片中拼凑出这个可怕对手的完整画像：其权势根基、用兵风格、信奉的萨满流派、乃至其个人的性情癖好。他深知，知己知彼，下一次交锋，或许就不再是长安城内的幻术对决，而是关乎国运的生死搏杀。

　　与此同时，他并未放松对帝都内部的监控。赵文谦、梅姑姑的党羽虽被清洗，但那个代号“菩提”的终极暗子，如同悬顶之剑，始终令他寝食难安。此人能得窟合真如此信任，潜伏之深，能量之大，恐怕远超赵文谦。他会是谁？身居何职？目的何在？苏与臣利用太史局监察百司的职权，不动声色地梳理着京畿要员，特别是那些与突厥有过间接往来、或出身复杂、行为有微妙异常之人，试图找出蛛丝马迹。这项工作如同大海捞针，且需极度谨慎，稍有不慎，便会打草惊蛇，甚至引来不必要的政治风波。

　　这一日，苏与臣正在值房内比对几份来自河西的密报，心腹苏安悄然入内，呈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，低声道：“先生，并州来的，加急密件。”

　　苏与臣拆开火漆，信纸上是熟悉的暗码字迹。译读之后，他的眉头渐渐锁紧。信中提到，边境斥候发现，突厥王庭近期确有大规模祭祀活动，主持者并非寻常萨满，而是窟合真叶护麾下最神秘的“暗月巫祝”。更令人不安的是，有内线隐约探知，窟合真似乎在策划一次针对南朝（隋）的“星陨”行动，具体内容不详，但级别极高。此外，并州方面在清理一处前朝废弃驿站时，于地窖中发现了几具刚死不久的尸体，经查，竟是此前失踪的、可能与“顺风货栈”有牵连的两名胡商及其随从，死因蹊跷，像是中了某种慢性奇毒，尸体旁散落着一些刻画着扭曲符号的骨片，与之前在突厥巫师处发现的如出一辙！

　　灭口！而且是远在并州的灭口！这绝非赵文谦余党所能及，只能是“苍狼之瞳”在清理长安行动失败后，果断切断与中原的一切可能联系！对手的狠辣与高效，令人心惊。而那“星陨”行动，更是如同阴云笼罩心头。

　　就在他沉思之际，内侍省来人传旨，陛下召见。

　　两仪殿偏殿，炭火温暖如春，却驱不散一种无形的凝重。杨坚屏退了左右，只留苏与臣一人。皇帝负手立于巨大的疆域图前，目光久久凝视着北方广袤的草原。

　　“苏卿，”杨坚缓缓开口，声音低沉，“并州、幽州，连日送来军报，突厥诸部调动频繁，尤其是阿史那窟合真本部，精锐尽出，陈兵阴山以北，其意不明。你观天象，北疆星野，可有异动？”

　　苏与臣心中一凛，知道皇帝已将天象与军情联系起来。他躬身答道：“回陛下，臣连日观测，紫微垣帝星稳固，然北宫玄武七宿，客星犯境，光芒晦暗，主兵戈之气氤氲，恐非吉兆。且近日彗星扫过北斗，其尾指北，确似有大战将起之征。”

　　杨坚默然片刻，转过身，目光锐利如刀：“朕已命晋王杨广，总督并州诸军事，加强边备。然，战场胜负，有时不在明刀明枪。窟合真此人，诡诈莫测，善用邪术乱人心智。此前长安之乱，便是明证。苏卿，你既破其奸谋，可知其还有何后手？那‘苍狼之瞳’，下一步会看向何处？”

　　苏与臣沉吟道：“陛下明鉴。窟合真野心勃勃，其志不在小扰，而在乱根本。长安之计虽败，然其势未损，必不甘心。依臣浅见，其下一步，一者，或趁我边疆不稳，寻衅发动战事，以武力施压；二者，恐会启动更深之暗棋，目标或直指……东宫，或关乎国脉之重大工程、粮秣囤积之地，意图制造更大动荡，内外交困。至于其邪术，边关将士心志若是不坚，恐易为所乘。”

　　“东宫……国脉……”杨坚眼中寒光一闪，随即隐去，“朕知道了。苏卿，北疆星象，你需日日监测，若有异动，即刻来报。此外，朕许你密折专奏之权，凡有关突厥巫蛊厌胜、朝野异常之事，无论涉及何人，均可直呈朕前。”

　　“臣，遵旨！”苏与臣心中凛然，皇帝此举，既是信任，亦是将其推向了监察百官、对抗突厥阴谋的最前沿，风险与压力倍增。

　　退出两仪殿，寒风拂面，苏与臣却感到心头发热。皇帝的担忧与自己的判断不谋而合。窟合真绝不会善罢甘休，下一次攻击，只会更加凶猛、更加致命。而那个“菩提”，或许就是窟合真下一张王牌。

　　他回到太史局，立刻下令增加对北疆星区的观测频次，并密令潜伏在突厥的细作，不惜一切代价打探“星陨”行动与“暗月巫祝”的详情。

　　夜幕降临，苏与臣独坐灯下，面前摊开着巨大的疆域图与星象图。他的目光在并州、幽州、阴山、突厥王庭之间移动，试图揣摩窟合真的用兵习惯与攻击方向。同时，长安城的布局图也在一旁，一个个可能被“菩提”利用的节点在他脑中闪过：东宫属官？负责漕运的官员？掌管武库的郎将？亦或是……某个深得帝后信任的方外之人？

　　线索纷繁，千头万绪。然而，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他，风暴正在加速凝聚。突厥的铁骑或许还在阴山以北徘徊，但那无形的攻击，或许早已随着商队、僧侣、或是某个看似不起眼的公文，悄然渗透进了帝国的肌体。

　　余波未平，暗涌已生。这不再是简单的幻术谜案，而是一场关乎国运的、在明暗两条战线上同时展开的殊死搏杀。他拿起笔，在新启的《开皇札记》卷册扉页上，慎重写下：

　　“开皇十一年元月，北疆星异，突厥陈兵。‘苍狼’未瞑，‘菩提’潜行。国运之争，始于毫末。守夜之人，不敢解甲。”

　　笔尖落下，窗外寒风呼啸，卷起地上的积雪，打着旋儿，仿佛预示着前方更加艰险的征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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