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尘埃已定

　　朔风卷过朱雀大街，裹挟着腊月的寒意，吹散了连日笼罩在长安城上的阴霾。太极殿前广场的积雪被打扫得不见踪影，露出平整的青石板，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，反射着冷硬的光泽。一场席卷宫廷、震动朝野的大案，终于走到了它的终点。

　　今日，是钦定三司会审，公议“镜殿魅影”逆案最终判决之期。

　　大殿之内，气氛庄严肃穆，甚至带着几分压抑的凝重。隋文帝杨坚高踞御座，面色沉静，不怒自威。独孤皇后凤冠朝服，坐于一侧，面容略显苍白，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与冷澈，只是眼底深处，残留着一丝难以完全抚平的伤痕。文武百官分列两旁，鸦雀无声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殿中央那几名跪伏在地的囚犯身上。

　　赵文谦、梅姑姑，以及数名罪行确凿的核心从犯，皆身着赭色囚衣，枷锁缠身。赵文谦头发蓬乱，面容枯槁，昔日官威荡然无存，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沉寂，唯有偶尔抬起的眼皮下，闪过一丝混杂着绝望、不甘与怨毒的光芒。梅姑姑则始终低垂着头，身形单薄，如同秋风中的落叶，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随着秘密的揭露而流逝。

　　大理寺卿手持厚达尺许的案卷，朗声宣读判决。声音洪亮，字句清晰，在大殿中回荡，每一句都如同重锤，敲打在众人的心上。卷宗详细罗列了赵文谦等人里通突厥、行厌胜之术、散播谣谶、谋乱宫闱、毒杀宫人等十恶不赦之大罪，证据链完整，供词画押俱全。

　　“……罪臣赵文谦，身为朝廷命官，世受国恩，却包藏祸心，勾结外虏，行此大逆，罪证确凿，天地不容！依《开皇律》，谋叛、大不敬、造畜蛊毒杀人……数罪并罚，判凌迟处死，夷三族！逆妇梅氏，背主忘恩，参与逆谋，判绞立决，籍没家产！余犯……”

　　冰冷的判决词如同最终的丧钟。赵文谦身体剧烈一晃，瘫软在地，喉中发出嗬嗬的怪响，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。梅姑姑则是一颤，依旧无声，唯有肩头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。殿内百官，无不凛然，虽早知此等大逆结局必然如此，亲耳听闻，仍感心惊肉跳。

　　“臣，遵旨！”刑部尚书、大理寺卿等人躬身领命。

　　杨坚微微颔首，目光扫过群臣，缓缓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：“此案，警示深远。内忧不解，则外患必至。朕望诸卿，以此为鉴，恪尽职守，忠君体国，勿负朕望。” 他没有过多言辞，但每一字都重若千钧。这是定论，也是警告。

　　“退朝——”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响起。

　　百官躬身退散，偌大的宫殿很快空旷下来，只剩下御座上的帝后，以及奉命留下的苏与臣。侍卫将面如死灰的囚犯拖拽下去，送往刑部大牢，等候最终的刑戮。

　　苏与臣肃立殿中，心情并无波澜。他见证了罪恶的终结，却无丝毫快意。这尘埃落定，是以无数性命和一场巨大的动荡为代价的。

　　“苏卿，”杨坚的目光落在苏与臣身上，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冷峻，多了几分审视与嘉许，“此次破获逆案，肃清宫闱，卿居功至伟。胆识谋略，堪为栋梁。”

　　“陛下谬赞。此乃臣分内之事，赖陛下与娘娘洪福，将士用命，方能不辱使命。”苏与臣躬身回答，言辞恳切，并无居功之色。

　　独孤皇后此时开口，声音带着一丝疲惫，却异常清晰：“苏与臣，此次……本宫亦要多谢你。” 她的目光复杂，有感激，有后怕，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对被窥破内心脆弱的赧然，“若非你明察秋毫，后果不堪设想。” 这番表态，出自性情刚烈的独孤皇后之口，已是极高的认可。

　　“娘娘言重了，护卫宫闱，是臣职责所在。”苏与臣再次躬身。

　　杨坚沉吟片刻，道：“朕已下旨，晋你为太史令，实授正五品上，赐紫金鱼袋，赏帛千匹，金百两。望卿日后，继续为朕分忧，监察天象，匡正得失。”

　　“臣，谢陛下隆恩！定当竭尽全力，以报君恩！”苏与臣撩袍跪倒，行大礼参拜。太史令，掌天文、历法、占候、纪录祥瑞灾异，地位清贵，更能近距离参与机要，此擢升，既是奖赏，亦是更大的责任与信任。

　　离开皇宫，苏与臣并未回府，而是径直来到了太史局。他的直房内，一切如旧，只是案头多了一卷刚刚用火漆封存的《开皇札记·镜殿魅影》 手稿。他坐下，沉默良久，才缓缓拿起笔，在空白的扉页上，添上了最后一段话：

　　“……开皇十年冬，‘镜殿’案结。魑魅伏诛，魍魉遁形。然，邪术之根，不在琉璃光影，而在人心贪嗔。突厥之患，非止刀兵，更在无形。阿史那窟合真，其志不在小，此番虽挫其锋，然‘苍狼之瞳’未瞑，‘菩提’之影犹在。盛世之下，暗流涌动，守夜之人，岂敢安枕？”

　　写罢，他轻轻吹干墨迹，将手稿小心放入暗格。这卷记录着真相、阴谋、人性与警示的文字，将与他之前所藏的《血井咒》手稿一起，成为只有他知晓的绝密档案。

　　数日后，赵文谦、梅姑姑等一干涉案主犯，在长安西市被公开处决。围观者人山人海，百姓拍手称快，议论纷纷。喧嚣过后，血迹被黄土掩盖，仿佛一切从未发生。琉璃阁被彻底改造，那些诡异的琉璃壁被拆除替换，废宫秘道被永久封填。朝廷明发诏告，定性地为“逆臣勾结外虏，行厌胜惑众”，以安民心。朝堂之上，经历了一番清洗，风气为之一肃，至少表面如此。

　　苏与臣搬入了太史令的官廨，事务愈发繁忙。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，除了观测星象、修订历法、应对皇帝咨询，大部分时间都用于整理卷宗、研读古籍，尤其是关于突厥、西域乃至更遥远国度的地理、风俗、秘术记载。他知道，真正的对手并未消失，只是暂时蛰伏。那双名为“苍狼之瞳”的眼睛，一定还在漠北的寒风中，冷冷地注视着南方。

　　这一日，他收到一封来自并州（太原）的密报。信中提到，边境巡骑在阴山一带，发现小股突厥斥候活动异常频繁，且有胡商传言，突厥王庭正在召集各部萨满巫师，似有大型祭祀活动。信的末尾，附了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：并州近日有古墓夜现异光之事，经查，乃盗墓贼所为，已平息。

　　苏与臣放下密报，走到窗前。窗外，夕阳西下，将长安城的轮廓染上一层凄艳的红色。并州，北齐故地，军事重镇，突厥斥候……古墓异光……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信息，在他脑中盘旋。

　　尘埃已然落定，但新的风雨，似乎正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积聚。他轻轻摩挲着腰间那枚愈发温润的青铜罗盘，指针稳稳指向南方。

　　但他知道，下一次指针的剧烈颤动，或许将来自北方。

　　太史令的职责，不仅是记录过去，更是要洞察那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、通往未来的波澜。

　　夜，快要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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