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尸身细勘

　　帅帐受命，苏与臣未作片刻停歇。手持晋王特许的金批令箭，他带着苏安及一队精心挑选、口风极严的晋王亲卫，径直赶往辎重营区。为免消息走漏，引发更大恐慌，他并未大张旗鼓，只命人将发现尸首的营帐再次严密控制起来，闲杂人等一律清退，连原本的守卫也换成了自己带来的人。

　　帐内依旧保持着原状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死亡、汗渍、皮革以及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异香的复杂气味，令人胸膈闷塞。发现尸体的两名辅兵被隔离开，由苏安亲自询问细节。苏与臣则与那名精于作作的老吏，开始了对尸身最细致入微的勘验。

　　尸体依旧仰卧在简陋的板铺上，覆盖着粗糙的麻布。老吏深吸一口气，定了定神，上前缓缓掀开麻布。死者惨白中透着蜡黄的面容再次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，那双圆睁的、凝固着极致惊骇的眸子，以及嘴角那抹僵硬诡异的“笑容”，在沉寂的帐内显得格外瘆人。

　　“先生，先从体表征候查起？”老吏低声请示。

　　苏与臣点头，目光如炬，示意开始。他亲自在一旁记录，并不时提出查验重点。

　　老吏先探鼻息、颈脉，确认死亡。随即仔细检查头面部，拨开头发，查验头皮、耳后、鼻孔、口腔，甚至眼睑内侧，均未发现明显外伤、出血或异物。颈部皮肤光滑，无勒痕、指印。

　　“体表无外伤痕迹。”老吏禀报。

　　“验指甲。”苏与臣沉声道。他记得张校尉案中，指甲缝曾有关键发现。

　　老吏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的手指一一掰开，用细长的银针拨弄指甲缝隙。忽然，他动作一顿，低呼：“有了！” 只见在死者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指甲缝深处，嵌着少许暗红色与靛蓝色混杂的絮状物，与张校尉案中发现之物极为相似！老吏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将其取出，置于准备好的白绢上。

　　“继续，查全身肌肤，特别注意隐蔽处，有无针孔、斑点、疹痕。”苏与臣吩咐。

　　老吏领命，与一名协助的亲卫将尸体衣物尽除，就着数盏灯笼的光亮，一寸寸检查皮肤。从头到脚，前胸后背，四肢内侧，甚至腋下、胯下等隐秘部位，均未发现明显的针眼、瘀斑、溃烂或特殊颜色的疹点。尸斑呈现于背臀部，符合仰卧姿态，颜色正常。

　　“体肤亦无异状，不似常见中毒或外力所致。”老吏再次回禀，眉头紧锁，显然遇到了难题。

　　苏与臣默然上前，戴上薄鹿皮手套，亲自覆验。他伸手轻轻按压尸身各处关节、肌肉，感受其僵硬程度（尸僵）和分布情况。尸僵已遍及全身，但似乎强度略有异常。他又凑近尸身口鼻，再次仔细嗅闻，除了那股淡淡的、与异香混合的甜腥气，似乎还捕捉到一丝极微弱的、类似于苦杏仁的气息，但转瞬即逝，难以捕捉。

　　“取空心长银针来。”苏与臣道。他要用更精密的方法探毒。

　　老吏递过特制的、中空的长银针。苏与臣屏息凝神，将银针依次探入死者喉部、胃部区域（需避开衣物，凭经验定位）。取出后，针尖并未如中砒霜等矿物毒般变黑。但他并未就此放弃。

　　“以皂角水洗针，再探胸腹深处，近心脉处。”苏与臣指令清晰。他怀疑若是罕见毒素，可能需更深入接触体液或特定部位方能显现。

　　老吏依言操作。当清洗过的银针再次刺入尸体心口附近，停留时间稍长后拔出时，在灯笼光下仔细观瞧，可见针体靠近根部处，隐约附着了一缕极其细微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泽！这蓝色，比在张校尉身上发现的更为浅淡，却同样诡异！

　　“又是此毒！”老吏倒吸凉气，“幽蓝之色，非是寻常鸠毒、砒霜，定是某种极为阴邪的蛊毒或妖植提炼之物！”

　　苏与臣面色凝重。他示意检查死者七窍。当老吏用细棉签小心擦拭尸体耳孔内部时，竟带出了少许极细微的、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靛蓝色粉末！

　　“耳中有异粉！”老吏惊道。

　　苏与臣眼神一凛。耳孔！这是此前疏忽之处！他立刻示意再查另一耳，以及鼻孔。果然，在左侧鼻孔深处，也发现了微量相同的靛蓝色粉末！

　　“毒物可能是通过耳道或呼吸进入体内！”苏与臣迅速判断，“而非口服！” 这解释了为何银针探喉探胃效果不显，而近心处却有反应。毒粉极其细微，吸入或置入耳道，可随气血运行速达心脉！

　　“查全身衣物、铺盖，特别是贴身之物，看有无夹带或残留！”苏与臣下令。

　　众人仔细搜查。在死者脱下的戎服内衬、汗衫以及铺床的干草中，并未发现木偶或明显毒物。但当检查到死者睡前脱下的布袜时，在右脚袜底与脚掌接触的缝隙里，发现了一小片干枯的、形状奇特的暗紫色草叶碎片，以及几粒比沙砾还细的靛蓝色结晶！

　　“这是……‘紫魇草’？！”老吏拿起草叶碎片，对着灯光细看，脸色骤变，“此草生于岭南瘴疠之地，极为罕见，其汁液有致幻、麻痹之效，过量可致心脉骤停！还有这蓝晶……似是以矿物混合某种毒花汁液凝炼而成，皆非中土常见之物！”

　　线索越来越清晰！下毒方式，毒物来源，都指向了精通南方巫蛊之术之人！

　　苏与臣命人将所有发现之物——絮状物、靛蓝粉末、草叶碎片、蓝色结晶——分别用油纸、白绢小心包好，标注来源。他最后凝视着尸体脸上那诡异的笑容，伸手轻轻触摸其面部肌肉。肌肉僵硬，但笑容的弧度极其不自然，仿佛是死后被某种力量强行固定而成。

　　“先生，”苏安此时从帐外进来，低声禀报，“问过那两名辅兵，昨夜并无异常动静，死者睡前也无异样。但其中一人提到，前日下午，曾见死者与一陌生老卒在营区边缘交谈，那老卒似乎递给了死者一包什么东西，像是……烟叶。但天色暗，未看清面容，只觉那老卒身形矮瘦，口音有点怪，不是我们关中腔。”

　　“陌生老卒……烟叶……”苏与臣眼中寒光一闪。这手法，与张校尉案中提到的“卖食老卒”何其相似！都是利用日常接触，悄无声息地传递致命之物！烟叶？或许只是伪装，里面掺杂了那些毒粉和草叶？

　　综合所有发现：耳鼻中的毒粉、袜底的毒草毒晶、特定的下毒手法（耳道或吸入）、以及那标志性的诡异笑容和疑似被固定的肌肉状态……

　　苏与臣心中已然明了。这绝非简单的投毒谋杀，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、带有明显仪式感和地域特征的邪术杀人！凶手对毒物特性、人体构造极为熟悉，且能巧妙地利用军营管理漏洞和人际接触来实施。其目的，不仅是杀人，更是通过制造特定的死亡现象（笑面），来强化“木偶索命”的恐怖传言，从心理上摧垮隋军！

　　“详细记录验尸结果，绘制尸格（古代验尸报告）。尸体暂作防腐处理，严密看管。今日所见所闻，严禁外泄！”苏与臣沉声下令。

　　走出营帐，天色已近黄昏。寒风凛冽，却吹不散苏与臣心头的沉重。两起“笑面尸”案，手法相似，物证关联，都指向那个神秘的“老卒”和其背后的用毒高手。对手用毒之诡，心思之密，远超寻常细作。

　　但频繁出手，也意味着会留下更多痕迹。那个“老卒”，就是下一步的关键！必须在他再次消失前，将其揪出！

　　苏与臣望向暮色沉沉的营地，眼神锐利如刀。狩猎，开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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