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江都诏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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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一单元:《龙舟·活俑》

  第一章 江都诏下

  大业初年,春。

  洛阳新都的晨钟撞破薄雾,一百零八下,沉沉地荡开在刚刚竣工的天地间。苏清河勒住缰绳,驻足在天津桥头,望着眼前这座前所未有的巨城。

  晨光熹微,照耀着刚刚涂刷完毕的朱红宫墙。五凤楼高耸入云,鸱吻吞日,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清响。洛水穿城而过,两岸是新栽的垂柳,枝条才抽出嫩芽,在带着寒意的春风里瑟瑟地抖。街道宽阔得可容九车并行,青石板路被连夜洒扫得能照见人影,此刻却空旷得令人心慌——天子尚未移驾,百官未至,这座耗尽民力、仓促而成的新都,像个穿戴齐整却无人气的偶人,在晨光中静默地等待它的主人。

  苏清河的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街坊,落在北方天际。那里,仁寿宫的影子早已淡去,可有些东西,是时间也抹不掉的。

  三年了。

  父亲苏与臣的名字,早已从官牍中抹去。对外只说是“急病暴卒”,可苏清河知道,父亲是死在那座离宫冰冷的水牢里,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深夜。尸骨无存,连个衣冠冢都不敢立。只有母亲在江南老家庭院里偷偷设的牌位,和三年来夜夜惊梦时,掌心掐出的血痕。

  他摸了摸怀中贴身藏着的油布包裹。那是苏安冒死带出的遗物——父亲亲笔所书的《开皇札记》残卷,以及那卷真正的、染着血渍的文帝密诏。三年间,他翻阅了无数遍,每一个字都刻进了骨髓。仁寿宫那一夜的腥风血雨,夺运邪阵,弑父篡位……还有父亲最后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的眼睛。

  “清河,活下去。等。”

  苏安咽气前,只说了这四个字。等什么?等一个时机,等一个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明主,等一个足以掀翻那座血染江山的力量。苏清河不知道要等多久,但他记得父亲曾说过的话:“太史令一职,掌天文,察地理,录人事。所见所闻,皆为史笔。笔在,真相就在。”

  所以他没有隐姓埋名,远遁江湖。而是以“匠学之后”的名义,带着父亲留下的部分堪舆、营造笔记,辗转来到这新都洛阳。他要亲眼看看,这个弑父篡位得来的江山,这个父亲以命窥破却无力阻止的王朝,会走向何方。

  马蹄声自身后传来,打断了思绪。一队黑衣劲装的禁军驰过天津桥,马蹄铁敲在青石板上,溅起火星。为首的校尉瞥了桥头的青衫年轻人一眼,目光如刀,在他背后的青布包袱上停留一瞬,又漠然移开。

  苏清河垂下眼睫,侧身让道。包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,便是几卷营造法式的抄本,以及一方父亲留下的、边缘已磨出包浆的青铜罗盘。罗盘指针此刻微微颤动,指向皇宫方向——那里地气翻涌,隐有躁动。

  禁军过后,街上渐渐有了人声。挑着担子进城卖菜的农人,赶着驴车运送木石材料的匠户,还有更多像苏清河这样,从各地被征召、被驱赶、被那纸“营建东都”的诏书唤到这座新城的“役徒”与“匠户”。他们面色黧黑,手脚粗大,眼神里混着茫然、疲惫,以及深藏的怨愤。这座光华万丈的新都,每一块砖石,都浸着他们的汗,或许还有血。

  苏清河牵马过了桥,沿着天街向南。道路两侧,坊墙高耸,坊门紧闭。偶尔有坊门开启,出来的多是身着绸缎的商贾、捧着文牍的胥吏,个个行色匆匆。空气中弥漫着石灰、桐油和新木混合的气味,还有隐隐的、从未彻底散去的血腥气——那是去年冬天,因延误工期而被当街杖毙的工匠留下的。

  他在一处略显偏僻的街角寻了家客栈住下。店伙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,手脚麻利,眼神却有些躲闪。递过铜钱时,苏清河瞥见他虎口处厚厚的老茧——那是长期握斧凿留下的。

  “小兄弟也是匠户?”苏清河状似随意地问。

  店伙身子一僵,飞快地缩回手,低头道:“客官说笑了,小的就是个跑堂的。”

  苏清河不再多问。仁寿宫之后,他学会了一件事:在这世道,知道得越少,活得越久。

  安置好行李,他取出那方青铜罗盘,置于窗前桌案上。罗盘是家传旧物,据说是前朝某位钦天监正的遗物,父亲苏与臣常年随身。盘面并非寻常的八卦二十四山,而是镌刻着更为古奥的星宿分野、地脉走向的密文。此刻,天池中的磁针不安地摆动着,并非指向正南,而是偏向东南巽位,且针尖微微发颤。

  “巽为风,主木,亦主入。”苏清河指尖轻抚盘沿,心中默诵父亲笔记中的要义,“针颤不止,地气不宁,有巨木动土之兆,其势汹汹,隐带煞气。”

  巨木动土?他想起入城时,在洛水码头见到堆积如山的巨木,皆需数人合抱,皮色深褐,年轮致密,是上好的楠木、樟木。当时只道是修筑宫室所需,如今看来,恐非寻常。

  午后,他出了客栈,信步走向将作监衙署所在的积善坊。坊墙外贴着新糊的告示,浆糊还未干透,已围了不少人。苏清河挤进人群,抬眼看去。

  是天子诏书。并非普通官府行文,而是以金粉题头、朱砂勾画、加盖玉玺的制书。文字骈四俪六,辞藻华丽至极:

  “朕嗣守鸿业,祗膺宝历……而江都旧邸,形胜东南,舟车之会,天下枢机。昔禹疏九河,周公营洛,皆因时制宜,以通漕运,利烝民。今将循故实,造龙舟、楼船数千艘,以备巡幸,以彰威德……”

  后面是具体的旨意:征发天下匠户十万,集于东都;江南诸州贡巨木奇石,水陆并进;天下富户,凡资产满五千贯者,皆需“乐输”助役;工期紧迫,限一年成船,延误者,有司及匠作首领,皆以“大不敬”论。

  围观者寂静无声。只有纸张在风中扑簌的轻响,和压抑的、越来越粗重的喘息。

  “又造龙舟……”一个老匠人打扮的喃喃道,声音干涩,“大业元年,年号才改,东都才成,这又要下江都……这得砍光多少山,累死多少人啊……”

  旁边立刻有人扯他衣袖。老匠人闭了嘴,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绝望。

  苏清河的目光落在“龙舟”二字上。父亲笔记中曾提过,前朝陈叔宝穷奢极欲,造楼船高十余丈,饰以金玉,结果国破身死,楼船亦焚于战火。如今新皇登基不过数月,年号方改,便急不可耐要造龙舟下江都,其志不在小。

  他正要细看下文,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。几个身着青色缺胯袍、腰佩铁尺的坊丁挤了进来,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队正,手中皮鞭虚抽一记,啪的一声脆响。

  “看什么看!朝廷诏令,也是你们能嚼舌根的?”队正三角眼扫过人群,在几个匠户打扮的人身上停了停,“都听好了!诏书已下,十日之内,各县匠籍册簿必须核验完毕!该去将作监点卯的去点卯,该去木场石场的去场子!延误者,鞭三十,罚役加倍!”

  人群噤若寒蝉。队正满意地哼了一声,目光忽然落在苏清河身上。见他虽衣着朴素,但气质沉静,背着的青布包袱鼓鼓囊囊,不似寻常役夫,便眯起眼:“你,何处人士?可有匠籍文书?或是来投亲靠友?”

  苏清河不慌不忙,从怀中取出一封已有些磨损的信函,双手递上:“在下苏清,吴兴人士,粗通营造算学。此乃姑孰县丞的荐书,欲投将作监,谋一差事糊口。”

  信是真的,县丞是父亲故旧之子,受过苏家恩惠。身份是假的,“苏清”二字,去“河”存“清”,既是纪念,也是掩藏。

  队正接过信,草草扫了几眼,又上下打量苏清河,见他手指虽有薄茧,但肤色白皙,确像个读书人,神色稍缓,将信抛回:“既是有荐书,自去将作监投递。不过如今征发甚急,莫说谋差事,便是寻常匠户,也是五抽三,十抽七,逃不掉的苦役!你好自为之!”

  说罢,不再理会,吆喝着坊丁去下一处张贴告示。

  人群渐渐散去,如退潮的淤泥,留下沉重的窒息感。苏清河收起荐书,指尖冰凉。他抬头,望向将作监衙署那高耸的门楼。黑漆大门洞开,里面人影幢幢,呼喝声、算盘声、呵斥声混杂传来,如同巨兽的肠胃在蠕动消化。

  就在他准备举步时,怀中忽然微微一震。

  是那方青铜罗盘。

  他不动声色地退到巷角僻静处,取出罗盘。只见天池中,那枚一直微微颤动的磁针,此刻竟剧烈地左右摇摆起来,幅度之大,几乎要撞到盘沿!而指针末端,那点用于观测地气阴阳的“窥珠”,竟隐隐泛起一丝极淡的血红色!

  苏清河心头剧震。父亲笔记中有载:“针摇不止,主地脉震荡,有大兴土木,伤及地灵;珠现血色,则为凶兆,主血光隐现,怨气凝结。”

  他猛地抬头,望向将作监衙署深处,又望向洛水码头堆积如山、正在被工匠们奋力拖曳的巨木。那些巨木沉默地躺在阳光下,树皮斑驳,如同死去的巨兽的骨骸。

  诏书煌煌,龙舟将起。

  而这罗盘的反应,这针尖的血色,这空气中弥漫的、越来越浓的不安与怨愤……

  苏清河缓缓收拢五指,将罗盘紧紧握住,冰冷的青铜硌着掌心。他想起父亲在《开皇札记》末页,以潦草字迹写下的一段话,那时父亲已知必死:

  “天象示警,地气呜咽,非为虚言。然人心之欲,甚于山川,甚于鬼神。恐后世之君,以万民膏血为舟,欲渡欲海,终将倾覆。”

  当时他不懂。如今站在这座崭新而空洞的巨城中,手握这震颤不休的罗盘,看着那征发十万匠户的诏书,他忽然明白了。

  父亲窥见的天机,从未远离。

  它只是换了一副面孔,从仁寿宫幽暗的地裂,来到了这阳光下的洛水之滨,即将化为数千艘穷极工巧的楼船,载着这个崭新的王朝,驶向未知的、却注定充满血色的未来。

  苏清河最后看了一眼那金粉朱砂的诏书,转身,朝着将作监那洞开的、如同巨兽之口的大门,一步步走去。

  风起了,卷起地上的尘埃和碎纸。诏书的一角被风掀起,哗啦作响,露出最后一行御笔亲批的小字:

  “速办毋怠,朕候佳音。”

  字迹飞扬跋扈,力透纸背。

  大业元年的春天,就这样开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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