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孤注一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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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重返核验署的日子,如同在结冰的湖面上行走。每一声算珠的脆响,每一次纸张的翻动,甚至每一次呼吸,都仿佛在打破某种脆弱的平衡。同僚们的沉默与疏离,郑主事愈发严苛的时限与挑剔,腰间那枚阴冷的“安神玉佩”如影随形的窥伺感,以及空气中永不消散的、随着龙舟“脉搏”微微律动的邪气……一切都在提醒着苏清河,他已置身于风暴中心最平静,也最致命的区域。

  他没有试图联络木老,甚至不敢再“偶然”打探任何消息。腰间那枚玉佩,如同一条拴在颈间的无形锁链,另一端,或许就握在宇文恺或袁眇的手中。任何异常的举动,都可能引来立时的、无法预测的后果。他只是将自己更深地埋入文牍图样的海洋,将“苏掌事”的严谨、细致、乃至一丝因前番遇袭而愈发“胆小谨慎”的模样,演绎得入木三分。

  然而,暗中的观察与准备,却一刻未停。他利用核验“特殊装置”与不明物料账目的机会,更加系统地将那些“特制合金”、“改良木料”、“阴阳导流管”及其附带的神秘药料、符文的种类、数量、用途关联,默默记在心中,与那夜在“枢眼”蓝图和罗盘残留信息中看到的内容相互印证、补充。一份关于“活俑”邪阵更完整、更骇人的拼图,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。

  他注意到,近期核验的文书,越来越多地涉及龙舟上层舱室的装饰、陈设、仪仗,尤其是天子御用的“正殿”、“寝宫”、“观景台”等处。所用物料之奢华,工艺之繁复,已到匪夷所思的地步。但更让他在意的,是这些区域图纸上,某些看似装饰性的纹样、布局,竟隐隐与“枢眼”阵法、“阴阳导流管”网络,形成某种遥相呼应的、立体的符文阵列!仿佛整艘龙舟,从最深处的“龙脊”怨灵,到最高层的天子宝座,已被一张无形的、由邪术与血腥编织的巨网,彻底笼罩、贯通!

  袁眇的野心,果真不止于“控制”龙舟。他要将天子,连同这艘象征国运的巨舟,一同炼入他的“傀影圣器”之中,成为其至高无上的“核心”与“主宰”!

  这个认知让苏清河遍体生寒。时间,真的不多了。龙舟竣工在即,南下江都的吉日恐怕早已选定。一旦杨广登舟,万民“瞩目”(无论这瞩目是敬仰还是怨恨),真龙气运与磅礴愿力(怨力)交汇的刹那,便是“人极”主魂彻底熔炼、三才圆满、邪阵彻底激活之时!届时,一切都将无法挽回。

  他必须在那之前做点什么。但能做什么?他孤身一人,身陷囹圄,被严密监视,手中虽有惊天秘密,却无传递之径,更无破局之力。向宇文恺揭露袁眇的最终图谋?无异与虎谋皮,且无法证实。向朝廷举报?且不说如何突破封锁将消息送出,就算送出,谁会信他一个“罪臣之后”、微末小吏的一面之词?何况宇文恺圣眷正隆,龙舟又是天子心心念念的“祥瑞”。

  似乎,每一条路都是死路。

 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,缠绕心脏,缓缓收紧。夜深人静时,苏清河独坐灯下,望着跳跃的灯焰,脑海中反复闪过父亲笔记的末页,闪过曹骏、王瘸子、废料场无名尸、龙骨合拢时那三个消失工匠空洞的眼神……还有,木老那佝偻却挺直的背影,那句“你要救更多的人,就必须比他们更快!”

  快?如何快?他现在连动弹都难。

  就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中,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,如同黑暗中的火星,骤然点亮了他混沌的思绪。

  那是在核验一批用于“正殿”梁柱贴金的“特制金箔”账目时。账册记载,此批金箔掺有微量“南海鲛人泪炼制的宝光粉”,以增华彩。苏清河起初并未在意,只当是奢靡之举。但当他核验随附的、由“将作监珍物库”出具的“宝光粉”出库单时,目光猛地一凝。

  出库单的经手人签押处,那个花押的笔迹走势,以及旁边用作副押的一枚小巧的、形如含苞青莲的私人印章,让他觉得异常眼熟!他迅速在记忆中搜索,猛地想起,在父亲那卷《开皇札记》的某一页边角,父亲似乎曾以朱笔勾勒过一枚极其相似的青莲印章,旁边批注小字:“……陈氏旧物,见之惕然。”

  陈氏?前陈皇室?这印章出现在将作监珍物库的出入单据上?经手人是谁?他迅速翻看单据其他部分,找到了一个名字:陈禄,职务是“珍物库副使”。

  一个珍物库的副使,会用前陈皇室的旧印作私章?除非……他本身就是前陈遗族,且对此身份并不十分避讳,甚至可能以此为某种隐秘的标识或联络暗号!

  前陈……袁眇的邪术源自前陈宫廷秘法……宇文恺曾任前陈官职……木老提及袁眇时,也曾说“前陈昏君,宠信妖巫”……还有,父亲笔记中关于“木人代形”的记载,也明确指向陈后主!

  一条若隐若现的线,似乎串了起来。宇文恺的将作监内,恐怕还潜伏着与前陈遗绪、乃至与袁眇邪术传承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势力!这个陈禄,会不会是其中一个环节?甚至可能是木老所说的、与他们“守正”一脉对立的、袁眇所属的那一支“傀影”术法的传承者或同情者?

  这个发现让苏清河心跳加速。如果陈禄真是袁眇一党,那么通过他,或许能窥见这个网络在将作监内的更多触角,甚至找到其弱点。但反之,若自己贸然接触,也可能立刻暴露,死无葬身之地。

  风险极大,但这可能是目前唯一的、能主动触及敌人核心的缺口。

  苏清河陷入剧烈的思想斗争。连续两日,他神思不属,核验时屡有细微失误,引得郑主事皱眉呵斥。他索性“顺水推舟”,表现出伤势未愈、心神耗损过度的疲态,申请提前下值回房休息。郑主事或许觉得他确实“不堪大用”,又或许得了什么暗示,竟准了。

  回到那间依然被监视的小院,苏清河闭门不出。他需要理清思路,更需要一个万无一失(至少相对安全)的接触方式。直接去找陈禄?太蠢。借核验之名去珍物库?若无正当理由,且带着“安神玉佩”,极易惹人生疑。

  他苦苦思索,目光无意中落在案头那几卷《考工记》和《太上感应篇》上。忽然,他想起前几日核验另一批物料时,似乎见过“珍物库”调拨“前朝古玉残件”,用于镶嵌某处屏风,以“增古雅之气”的记录。当时只道是寻常附会风雅,如今想来,或许别有深意。

  一个计划,在他心中渐渐成形,大胆,冒险,近乎孤注一掷,但或许……有一线机会。

  他要用自己最熟悉的领域——营造与古物鉴赏——作为敲门砖,制造一个“合情合理”的接触机会,同时,设法传递一个只有特定之人才能看懂、且不会立刻引起宇文恺或袁眇警觉的信号。

  次日,他“强打精神”回到核验署,主动向郑主事请缨,要求复查一批此前已验讫、但涉及“前朝古物镶嵌”的精细构件。理由是伤势影响,恐前番核验有疏漏,且近日研读《考工记》,对古法镶嵌忽有所悟,想借此印证,精益求精。态度诚恳,理由也算充分。

  郑主事狐疑地看了他半晌,或许觉得他总算“上道”,不再“消极怠工”,又或许觉得这些构件无关邪阵核心,便批了。

  苏清河领了文书,前往存放那批构件的工坊。他仔细核验了每一件镶嵌了“前朝古玉残件”的构件,尤其关注那些古玉的纹样、沁色、断口。果然,在其中一件紫檀木插屏的玉嵌上,他发现了一处极其隐秘的、与陈禄私章上那朵青莲形态有七八分相似的简化刻痕!刻痕被巧妙地隐藏在玉纹的断裂处,若非刻意寻找且知晓原型,绝难发现。

  就是它了。

  苏清河不动声色,完成核验。回到核验署,他并未立刻撰写核验文书,而是“偶然”与一位同样对古物有些兴趣的老书吏“探讨”起来,话题自然引到了那件插屏的玉嵌上。

  “此玉沁色深沉,纹路奇古,似是前陈宫内旧物。”苏清河“无意”间说道,手指在空气中虚画,“尤其这断裂处的纹理,隐约似一朵将开未开的青莲,倒是别致。前陈后主雅好文玩,宫中多有此类以莲花为饰之物,可惜国破之后,流散四方。”

  那老书吏闻言,眼中闪过一丝异色,看了看苏清河,压低声音道:“苏掌事倒有眼力。不过,此类前朝旧物,尤其涉及宫禁,如今还是少谈为妙。也就是在将作监,偶尔能见着些……”

  “哦?将作监内存有此类旧物颇多?”苏清河故作好奇。

  “不多,但珍物库里确实收着些,都是营造宫室、器皿时,从旧料中剔出或各地进献的。负责此库的陈副使,倒是位雅人,对此道颇有研究。”老书吏似乎不欲多言,匆匆结束了话题。

  信息足够了。苏清河心中有了计较。

  接下来两日,他利用一次前往库房区核验其他物料的机会,“顺路”经过珍物库。库房重地,他自然不能随意进入,只在门外与值守的库吏寒暄了几句,言语间“不经意”流露出对前朝古玉的“浓厚兴趣”与“些许见解”,尤其提到了那朵“将开未开的青莲”纹,称赞其“刀法古拙,意境幽远,惜乎残损,难窥全貌”。

  他相信,这些话,很快就会传到那位“雅人”陈副使耳中。如果陈禄真是“同道”中人,或是袁眇网络的一环,必然会对这个突然对“青莲”纹感兴趣、且似乎“颇有见识”的年轻吏员产生注意,甚至……怀疑。

  他在赌,赌陈禄的好奇心,或者警惕心,会驱使他来“见识”一下自己。

  等待的日子,分外煎熬。苏清河如常核验、作息,腰间的“安神玉佩”安静地散发着阴冷。他几乎能感觉到,暗中的目光,似乎又多了几道。

  第三日傍晚,他刚下值回到小院,院外值守的甲士忽然进来通报:“苏掌事,珍物库陈副使来访,言有古物鉴析之事请教。”

  来了!苏清河心脏猛地一跳,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一丝“受宠若惊”,连忙整理衣袍:“快请。”

  陈禄缓步而入。他年约四旬,面皮白净,三绺长须,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,举止从容,颇有几分儒雅之气,唯有一双眼睛,略显细长,开阖间精光隐现。他手中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的锦盒。

  “下官苏清,见过陈副使。不知副使驾临,有失远迎。”苏清河躬身行礼。

  “苏掌事不必多礼。”陈禄声音温和,目光在苏清河脸上扫过,又似无意地掠过他腰间的“安神玉佩”,笑道,“闻听苏掌事对前朝古玉鉴赏,颇有独到之处,尤其对‘青莲’纹样,见解精深。陈某不才,近日偶得一残玉,形制纹路皆奇,难以断代析意,特来请教。”说着,将手中锦盒放在院中石桌上,打开。

  盒中红绸衬底,上置一块巴掌大小、边缘不规则、色泽青白中带大片褐红沁的玉璧残片。残片中央,赫然雕刻着一朵线条更加清晰、形态更加完整的绽放青莲!莲花瓣舒展,莲心处,似乎还刻有极其细微的、难以辨认的符文!

  这绝非寻常装饰玉璧!这莲花形态,这莲心符文……与苏清河在“枢眼”图纸、某些邪典残页上见过的符号,有神似之处!这是一件与“傀影”邪术密切相关的法器或信物残件!

  苏清河瞬间明白,这不是请教,是试探,是摊牌!陈禄在以这种方式,确认他是否真的“懂行”,是否是自己人,或者……是必须清除的威胁!

  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狂跳的心脏,上前两步,仔细观看玉璧残片,甚至伸出手指,虚虚描摹着莲花的轮廓与莲心的符文。片刻,他抬起头,看着陈禄,缓缓道:“陈副使此玉,非同凡响。沁色深入肌理,包浆厚润,确为前陈旧物无疑。这青莲纹……刀法凌厉中带着一丝诡谲,莲心符印更是玄奥,似非寻常祈福纳祥之用,倒像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,直视陈禄双眼,“某种古老秘仪的印记。副使得此物,福缘匪浅,亦需……慎之又慎。”

  他这番话,半是鉴赏,半是暗语。点明“前陈”、“秘仪”,既是展示“眼力”,也暗指自己可能知晓其背后关联。最后“慎之又慎”,既是提醒,也是一种姿态——我看出些门道,但未必是敌人。

  陈禄眼中精光一闪,脸上的笑容淡了些,多了几分审视。他沉默片刻,缓缓盖上锦盒,道:“苏掌事果然慧眼。此物确系祖传,来历有些特别。不知苏掌事对此类‘秘仪’印记,可还有更多了解?”

  更进一步的试探。苏清河知道,接下来每一句话,都可能决定生死。他心念电转,忽然想起木老所授的、激活辟邪木符基础感应的简单法诀中,有一个手势与“青莲”莲心某个符文的起笔,有几分相似。他赌木老一脉与袁眇一脉同出“傀影”,或许有些基础符诀是相通的,至少看起来像。

  他面上露出沉吟之色,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上轻轻划动,勾勒的轨迹,正是那辟邪木符感应法诀的起手式,并刻意模仿了莲心符文的几分韵味。同时,他微微侧身,让腰间“安神玉佩”在陈禄视线中更明显些,语气带着一丝“困惑”与“求知”:

  “下官也只是幼时听家父提及过一二,说南疆有些古老部族,崇信木石之灵,善用符文沟通幽冥,其符形制古奥,多与自然之物相合,如莲花、蔓草、星月之类。至于具体用途、法诀……下官就一无所知了。家父亦曾告诫,此类事物,牵连甚广,非我辈常人所能深究,沾之无益。”

  他这番表演,堪称精妙。既显示了自己“家学渊源”,知道些皮毛(符合“苏清”营造世家的背景),又表明自己“知之甚少”,且态度谨慎(甚至胆小),不愿深究。同时,那模仿符诀的手势和提及“南疆古老部族”、“牵连甚广”,都是在向陈禄释放模糊的信号——我可能和你们有点渊源,或者知道你们的存在,但我无害,也不想掺和。

  陈禄紧紧盯着苏清河划动的手指,又看了看他腰间的玉佩,眼中神色变幻不定。良久,他忽然轻笑一声,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:“苏掌事家学渊源,令人钦佩。令尊所言极是,此类古物秘辛,确非我等职司小吏所能置喙。今日叨扰,多谢苏掌事解惑。陈某告辞。”说罢,抱起锦盒,拱手一礼,转身便走,步履从容,仿佛真的只是来请教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。

  苏清河躬身相送,直到陈禄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,才缓缓直起身,后背已是一片冰凉。他能感觉到,就在刚才那片刻的交谈中,陈禄身上曾有一丝极其隐晦、却冰冷刺骨的杀意一闪而逝,最终又缓缓收敛。

  他过关了?还是仅仅让对方的杀心暂时按捺?

  他不知道。但他知道,自己已经踏出了最危险的一步。陈禄这条线,算是勉强搭上了,但这条线是通向上岸的浮木,还是勒紧脖颈的绞索,尚未可知。

  回到屋中,苏清河坐在黑暗中,良久未动。孤注一掷的试探,换来的只是一个更不确定、更危险的未来。但他没有退路。

  他摸了摸怀中温润的古巫玉佩,又感受到腰间“安神玉佩”的阴冷。

  风暴将至,他已无路可退,只能在这惊涛骇浪中,继续前行,直到……找到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彼岸,或者,被彻底吞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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