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鬼斧神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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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那日院中与陈禄一番暗藏机锋的“鉴玉”之后,苏清河的日子,陷入了一种更加微妙的僵持。陈禄没有再来,院外的甲士依旧是那几张冷硬面孔,核验署的文书依然堆积如山,腰间的“安神玉佩”也一如既往地散发着阴冷的窥伺感。仿佛那场短暂的接触,只是他重伤初愈后的一场幻梦。但苏清河知道,那不是梦。陈禄最后那抹意味深长的淡笑,那锦盒中邪异的青莲玉璧,以及交谈时空气中那丝一闪而逝的冰冷杀意,都真实不虚。他像一颗被投入棋盘的、位置尴尬的棋子,暂时无人落子,却已被双方盯在眼中,等待着一个决定其用途(或是弃子)的时机。
他变得更加沉默,更加专注。将全部精力投入到那些似乎永远也核验不完的图样与账册中,尤其是在涉及“特殊装置”、“不明物料”、“前朝纹样”的部分,看得格外仔细,标注得格外详尽,甚至偶尔会“不耻下问”地向郑主事或同僚请教某些“工艺细节”,表现出一种近乎迂腐的严谨与“好学”。他将自己彻底包裹在“恪尽职守、力求完美、略带书呆子气”的吏员外壳之下,小心翼翼地,不泄露半分对“青莲”、“傀影”、“邪术”的额外兴趣。
他在等。等陈禄,或者陈禄背后的人,做出反应。也在等,那艘巨舟彻底完工的时刻。
那个时刻,似乎越来越近了。
空气中弥漫的邪气,虽然因“阵眼”稳定而少了那份狂暴的“饥渴”,却日渐凝实、厚重,仿佛无形的、带着腥甜的铁幕,低垂在整个将作监上空。天色永远是那种令人压抑的铅灰暗红,阳光惨淡。夜间,船坞方向那规律搏动的“心跳”声愈发清晰、沉重,甚至开始隐隐与洛阳城中某种宏大而模糊的脉动(是万民作息?还是地气流转?)产生若有若无的共鸣。苏清河腰间的“安神玉佩”,在这种共鸣强烈时,会微微发烫,仿佛在竭力感应、记录着什么。
这日,郑主事将他唤去,丢给他一卷崭新的、以明黄锦缎装裱的巨幅图卷,以及一份用朱砂勾画了重点的清单。
“苏掌事,龙舟主体工程已毕,不日将进行最后的总装与‘点睛’仪式。这些是龙舟各层舱室、特别是上层御用区域的最终内部装饰与陈设总览图,以及对应的珍奇物料核验清单。”郑主事语气严肃,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郑重,“大监有令,此乃御览之物,关乎天颜,不容有丝毫差池。命你三日内,携此图册清单,亲赴各工坊、库房,尤其是珍物库,逐一核验实物、核对图样、清点数目,确保万无一失。核验完毕,需在每项后签字画押,若有半分疏漏,提头来见!”
终于来了!而且,明确指向了珍物库!这是巧合,还是陈禄那日的拜访起了作用?是宇文恺的试探,还是袁眇一方的安排?
苏清河心中波澜起伏,面上却只有恭谨与凝重:“下官领命。定当竭尽全力,不负大监所托。”
接下这份差事,意味着他将获得前所未有的、在将作监核心区域相对自由行走的权限,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触那些最神秘、最关键的“珍奇物料”,甚至可以……再次见到陈禄,并观察珍物库的虚实。
风险与机遇,再次交织。
接下来的三日,苏清河如同上紧发条的傀儡,手持图卷清单,在内匠所、各精工坊、物料库房间穿梭。他看到了太多超越想象、堪称“鬼斧神工”的奇物,也感受到了更多深入骨髓的诡异。
在“天工坊”,他核验用以装饰“正殿”穹顶的“夜明百宝嵌天花”。那是以数万片薄如蝉翼、大小如指甲的各色宝石、琉璃、贝壳、乃至某种未知的发光骨片,以失传的“累丝镶玉”绝技,在巨大的檀木板上镶嵌出的星空万象图。黑暗中,此图能自行散发出柔和而变幻的星月光辉,甚至星位会随着时辰微微移动!匠人称,其中掺入了“南海夜光砂”与“北溟寒玉髓”,并以秘法引动。但苏清河靠近细看时,却感到怀中的古巫玉佩传来一丝排斥的微颤,那些“宝石”中,似乎隐隐有极其微弱的魂力波动被禁锢其中!这哪里是装饰,分明是一座微缩的、以生魂或精灵之力驱动的“活星图”!
在“神机阁”,他见到了即将安装在“寝宫”与“观景台”的“自行更漏”与“遥观山河镜”。更漏以“天成水晶”雕琢,内储“无根净水”,配以精金齿轮,不仅能精准报时,其水漏光影还能在墙壁上投射出四季花卉、珍禽异兽的幻影,随时辰流转而变化。而那面“山河镜”,则是一块径长三尺、厚达三寸、通透如无物的巨大水晶薄片,匠人演示,站在特定角度,竟能透过此镜,隐约看到数十里外洛口山川的模糊轮廓!据说镜背蚀刻了“千里目”秘纹,并融入了“西域幻晶”与“巫山云母”。苏清河的青铜罗盘,在靠近这两样东西时,指针疯狂旋转,显示着其中蕴含的强大而扭曲的能量场。
而最令他心悸的,是在“百兽园”(实则是制作各类瑞兽雕像、摆件的工坊),见到的那一对用以镇守“正殿”门户的“鎏金辟邪兽”。兽高近丈,形似狮虎,背生双翼,通体以“风磨铜”铸造,表面鎏金,镶嵌各色宝石,双目是以“血髓玉”(与“血髓木”同源?)琢磨,威风凛凛,几可乱真。但当他按照清单核验其体内“驱动核心”——一块标注为“西域机关兽心”的、拳头大小、不断缓缓自转的暗金色多面体金属块时,一股冰冷、暴戾、充满毁灭欲望的意念,如同实质的冰锥,猛然刺入他的脑海!与此同时,那对辟邪兽的“血髓玉”眼珠,竟同时转向他,闪过一丝暗红的光芒!怀中的辟邪木符骤然变得冰冷刺骨,古巫玉佩也光芒微绽,才将那可怕的意念冲击抵消。这哪里是镇殿瑞兽,分明是两尊以邪术核心驱动、拥有嗜血本能的杀戮傀儡!
越深入核验,苏清河的心就越沉。这艘龙舟,从骨架到皮毛,从动力到装饰,几乎每一处“巧夺天工”、“鬼斧神工”的背后,都隐藏着血腥的献祭、魂灵的禁锢、以及邪术的烙印!它已不仅仅是一艘船,而是一件空前庞大、复杂、邪恶的集邪术、机关、厌胜于一体的“活体法器”!其精致华美之下涌动的,是无尽的怨念与毁灭的力量。
终于,在第三日的午后,他来到了此次核验的最后一站,也是内心最为警惕的一处——珍物库。
珍物库的守卫验证了他的令牌与文书,格外仔细。库内比机巧库明亮许多,以夜明珠和特制的“长明灯”照明,光线柔和。货架井然有序,分类明确,奇珍异宝,琳琅满目,许多物品苏清河连名字都叫不出。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檀香、药香、以及各种宝石矿物特有的冰冷气息,暂时掩盖了那无所不在的腥甜。
陈禄并未立刻出现,接待他的是一名老库吏。苏清河依照清单,一一核对着那些用于点缀龙舟各处、彰显“天家富贵”的宝物:鸽卵大的东珠、未经雕琢的祖母绿原石、整张的白玉屏风、前朝名家的真迹字画、乃至来自波斯的硕大猫眼石……这些虽价值连城,却并无明显的邪异气息,只是奢靡到了极致。
直到核验到最后一项——清单上标注为“用于‘人极’位静室祈福镇物”的一组“前陈宫廷青玉礼器(残)”。
老库吏引着他来到库房最深处,一个独立的、以紫檀木打造的多宝格前。格中分置着数件青玉器皿:一只三足爵,一尊兽首觥,一块玉璧残件,以及……一方青玉莲花盏。盏的造型,正是那朵“将开未开的青莲”,与陈禄那日所示玉璧上的纹样,如出一辙!只是更为完整、立体。
苏清河的心提了起来。他上前,仔细查看。这些玉器确为古物,沁色自然,雕工精湛,散发着历史的沉淀感。但当他将手指虚触那方青玉莲花盏时,怀中的古巫玉佩,再次传来清晰的示警般的微热,而青铜罗盘的指针,也微微偏向此盏。盏的内壁,似乎有极淡的、非天然形成的暗红色沁痕,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微型符阵!
“这些前陈旧物,多是营造东都时,从旧宫基址中发掘所得,或各地进献。”陈禄那温和的声音,自身后响起。他不知何时已悄然到来,挥退了老库吏。
苏清河转身,行礼:“陈副使。”
“苏掌事核验得如何?可还入眼?”陈禄微笑着,目光落在那方青玉莲花盏上。
“前朝旧物,精美绝伦,尤以这莲花盏,形制古雅,寓意深远。”苏清河谨慎措辞,“只是……盏内沁色,似乎有些特别。”
陈禄眼中掠过一丝赞许,上前一步,亲手捧起那方莲花盏,指尖在盏内那暗红沁痕上轻轻拂过,动作轻柔,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。“苏掌事好眼力。此盏确非凡品。传闻前陈后主晚年,笃信方术,常以此类特制玉器,行祭祀秘仪,沟通幽冥。这盏内沁色,便是当年以童子心头血混合辰砂秘药,反复浸润祭祀所留,历经百年,已与玉质相融,自成灵韵。”
他语气平淡,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古玩的掌故,但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。童子心头血!辰砂秘药!祭祀秘仪!这盏,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前陈邪术祭器!如今,要被用于龙舟“人极”位静室,作为“祈福镇物”?简直是天大的讽刺!这分明是要将“人极”主魂与这邪恶祭器的力量彻底勾连,或者说,这祭器本就是为“人极”位准备的关键“配件”!
“原来如此。”苏清河强压心头寒意,叹道,“不想一器一物,皆有其沉重过往。以此古物镇于‘人极’静室,倒也……相得益彰。”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,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。
陈禄深深看了他一眼,将玉盏放回原处,缓缓道:“是啊,相得益彰。有些东西,注定要回到它该在的位置,发挥它该有的作用。无论时隔多久,无论经历多少朝代更迭。”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,既指这玉盏,也似乎在暗示其他。
他顿了顿,话锋一转:“苏掌事连日辛劳,核验缜密,令人佩服。大工将成,诸多不易。尤其是一些‘关键’之处,所需物料、工艺,更是苛刻至极,稍有差池,前功尽弃。譬如那‘人极’位静室,不仅需此古玉镇之,其室内一应陈设、布局,乃至通风、采光、温湿,皆需暗合天时、地脉、人命,方能发挥最大‘功效’。其中关窍,非深谙此道者不能领会。”
这是在提点,还是进一步试探?苏清河心中急转,面上露出思索与恍然之色:“副使所言极是。下官核验时,亦觉那‘人极’静室图纸,布局奇特,用材非凡,暗藏玄机,原来有这般深意。只是下官才疏学浅,仅能核验有形之物,于这无形之‘契合’,实在无能为力,唯有仰赖大监、袁师傅,及副使这般高人了。”
他将自己定位在“核验有形之物”的层面,再次示弱,同时将“袁师傅”点出,观察陈禄反应。
陈禄听到“袁师傅”三字,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,笑容淡了些:“袁师傅……确为不世出的奇人。然奇人行事,往往……莫测高深。有些‘关窍’,或许连大监,也未必全然知晓。” 他这话,隐隐透出一丝对袁眇的疏离,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忌惮或不满?
苏清河心中一动。看来宇文恺与袁眇之间,陈禄似乎更偏向宇文恺?或者,他所属的势力,与袁眇并非铁板一块?
“下官位卑言轻,只知奉命行事。”苏清河再次将话题拉回安全区,“此间珍物已核验完毕,清单在此,还请副使过目签押。” 他递上已核验完毕的清单。
陈禄接过,扫了一眼,目光在“青玉礼器(残)”一项上停留片刻,取出自己的私印,郑重盖下。那枚青莲小印,在纸张上留下清晰的痕迹。
“有劳苏掌事。”陈禄将清单递还,语气恢复平和,“大工圆满在即,望苏掌事一如既往,谨慎勤勉。有些事,知道得越少,烦恼越少;有些物,见得越明,牵挂越深。好自为之。”
这既是提醒,也是警告。苏清河躬身:“副使教诲,下官铭记。”
离开珍物库,苏清河抱着那卷厚重的最终图册和签押完毕的清单,走在日渐昏暗的天色下。怀中的古巫玉佩,似乎还残留着触碰那青玉莲花盏时的微热与警示。陈禄最后那番话,在他心中反复回响。
“有些‘关窍’,或许连大监,也未必全然知晓……” 这是在暗示袁眇有所隐瞒?还是宇文恺对某些核心秘密也掌控不力?
“有些物,见得越明,牵挂越深。” 这是指那青玉莲花盏,还是指……这艘汇聚了无数“鬼斧神工”与滔天罪孽的龙舟本身?
苏清河抬起头,望向船坞方向。巨大的棚顶轮廓在暮色中如同一头匍匐的洪荒巨兽。他能感觉到,那里面,那艘即将彻底完工的“活体龙舟”,正在以一种超越凡人理解的、邪恶而精密的方式,进行着最后的“调试”与“磨合”。无数被禁锢的生魂,无数奇珍异宝中蕴藏的扭曲能量,无数巧夺天工却暗藏杀机的机关邪阵,正在被编织成一个完美而恐怖的整体。
鬼斧神工,终成魔器。
而他,这个窥见了冰山一角的渺小吏员,在这魔器即将出世的最后时刻,又该何去何从?陈禄这条线,究竟通向何方?木老提到的“陈记香烛铺”,是否与这“前陈”遗绪有关?
夜色,如同浓稠的墨汁,缓缓淹没了洛阳,也淹没了将作监,淹没了那艘在黑暗中静静呼吸、等待着吞噬一切的巨舟。
苏清河握紧了怀中的古巫玉佩,那温润的触感,是他在这无边黑暗中,唯一的,微弱却真实的光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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