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对质宇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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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最终核验完成的图册与清单,被郑主事几乎是抢一般地收走,仿佛多留一刻在苏清河手中,便会沾染不祥。郑主事的脸色比往日更加灰败,眼神深处藏着难以掩饰的惊惶,甚至在与苏清河道别时,那声惯常的、带着威压的“辛苦了”,都显得有些气虚力短。

  苏清河知道,这不是因为自己。是整个将作监,或者说,是这艘龙舟本身散发出的、日益浓重的邪异与压迫感,正在侵蚀着每一个身处其中之人的心神。连郑主事这等浸淫官场多年、早已练就铁石心肠的老吏,也开始感到不安了。

  他回到那间被监视的小院。院外的甲士依旧沉默如铁,但苏清河能感觉到,他们的警惕中,也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躁动。空气中那股腥甜腐朽的气味,今夜格外浓重,甚至带着一丝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,仿佛某种邪恶的果实正在成熟。船坞方向的“心跳”声,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、缓慢,每一次搏动,都仿佛敲打在人的胸腔之上,带来沉闷的共鸣与心悸。

  他闭目靠在床头,古巫玉佩紧贴心口,温润的力量缓缓流转,抵御着外界邪气的侵蚀与心神的动摇。脑海中,却反复回放着这数日来所见的一切——那些“鬼斧神工”背后的血腥与邪异,陈禄那番意味深长的话语,以及清单上,那方“青玉莲花盏”旁朱笔加注的“人极静室镇物,需于合朔子时,以三牲血祭开光”的小字。

  合朔子时……那是日月同辉、阴阳交割、也是阴气最盛的时辰。以此邪器,行血祭开光,镇于“人极”位……这哪里是祈福,分明是在为“人极”主魂的彻底熔炼,进行最后的、最邪恶的“激活”仪式!时间,恐怕就在龙舟正式下水前夜,甚至可能就是今晚!

  不能再等了!无论陈禄是敌是友,无论宇文恺与袁眇之间关系如何,无论木老的联络点是否还安全,他都必须立刻行动!坐视这最后一步完成,则万事皆休!他必须设法阻止这场“开光”血祭,至少,要将其破坏或延迟!

  然而,如何阻止?他身陷囹圄,力微言轻,腰佩监视之符,外有重兵把守。硬闯是死路一条。他需要制造一个更大、更无法忽视的“乱子”,一个能将所有人的注意力,尤其是宇文恺的注意力,从“开光”仪式上暂时引开的“变故”。

  他想到了陈禄那日隐隐透露的,宇文恺对袁眇并非全然掌控的信息。或许,可以从这里入手?但如何让宇文恺相信,袁眇正在进行的最后一步,可能超出其控制,甚至反噬其身?

  一个极其冒险、近乎疯狂的念头,在他心中迅速成形。他要利用自己手中掌握的、关于“人极”主魂最后熔炼需要天子登临刹那的“真龙之气”与“万民愿力”为引这一关键信息!他要让宇文恺“知道”,袁眇瞒着他,进行了这最后、也是最危险的一步布置,而这布置,可能让整个“移星换斗”计划,在最后关头失控,甚至将宇文恺自己也拖入万劫不复之地!

  这需要一次与宇文恺的、面对面的、无法被外人干扰的对质。机会何在?

  就在他焦灼思索之际,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。急促的脚步声、甲胄碰撞声、压抑的惊呼与呵斥声,由远及近,最终停在了小院之外。紧接着,院门被粗暴地推开,几名宇文恺的亲卫甲士,簇拥着一名面色冷峻、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宦官,大步走了进来。

  那宦官身着深紫色圆领袍,面白无须,目光扫过院中,最后落在闻声而出的苏清河身上,声音尖细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:“奉旨,着将作监内匠所核验署掌事苏清,即刻入宫觐见。不得延误。”

  奉旨?入宫觐见?苏清河脑中“嗡”的一声,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。天子为何突然要见自己这个微末小吏?是因为龙舟?还是因为别的?是福是祸?是宇文恺的安排,还是……宫中也察觉了异常?

  他来不及细想,那宦官已侧身示意:“苏掌事,请吧。车驾已在衙外等候。”

  “公公,”苏清河定了定神,拱手道,“不知陛下召见,所为何事?下官是否需要更衣备礼……”

  “陛下的心思,岂是咱家能揣测的?”宦官面无表情,“陛下听闻龙舟将成,心甚慰之,欲知营造细节。苏掌事既负责核心构件核验,便由你向陛下陈说。至于礼仪,陛下有口谕,事急从权,不必拘泥。速速随咱家入宫。”

  事急从权?苏清河心中一凛。这绝非寻常的“慰劳”或“垂询”。但他别无选择,只能躬身:“下官遵旨。”

  他最后看了一眼腰间那枚阴冷的“安神玉佩”,深吸一口气,迈步跟上宦官。院外的甲士似乎也接到了命令,并未阻拦,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离去。

  夜色中的洛阳宫城,巍峨肃穆,灯火通明,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。马车穿过一道道宫门,最终停在一处偏殿之外。殿名“观文”,并非举行大朝会的正殿,而是皇帝平日批阅奏章、召见近臣之所。

  殿内烛火通明,却空无一人,只有御案后,一道身着明黄常服、身形略显瘦削、正低头翻阅着奏章的身影。正是当今大隋天子,杨广。

  苏清河在宦官的示意下,趋步入殿,在御阶之下,依礼跪拜:“微臣将作监内匠所核验署掌事苏清,叩见陛下,吾皇万岁万万岁。”

  “平身。”杨广的声音响起,不高,却带着一种独特的、略显飘忽的穿透力。他放下手中朱笔,抬起头,目光落在苏清河身上。

  苏清河缓缓起身,垂首而立,不敢直视天颜,却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审视与……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。

  “苏清……朕记得,你是已故太史令苏禹辰之子?”杨广忽然问道,语气平淡。

  苏清河心脏猛地一缩,强抑震惊,恭声道:“回陛下,正是。先父……蒙陛下恩典,执掌灵台。微臣不肖,未能承继父志,只在将作监做些微末之事。”

  “太史令苏禹辰……”杨广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,目光似乎有些悠远,“仁寿四年,仁寿宫……他走得太匆忙了些。”

  这话听着像是感慨,但苏清河却从其中听出了一丝极其隐晦的、冰冷的意味。陛下对父亲之死,并非一无所知?还是……另有所指?

  “先父确系急病,未能尽忠陛下,乃我苏家憾事。”苏清河语气沉痛,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道出。

  杨广不置可否,话锋一转:“罢了。朕今日召你,非为叙旧。龙舟营造,朕甚为关切。闻你将作监内,近日颇有些……神异传闻?‘活俑’之说,沸沸扬扬。更有言,龙舟将成,竟有‘通灵’之兆,夜放光华,地动山摇。苏掌事身处其间,又司核验之职,当知其详。你且如实道来,不得有丝毫隐瞒。”

  来了!果然是为此事!苏清河心念电转。天子是听到了流言,心生疑虑,故而召自己这个“边缘”吏员询问,以印证宇文恺所奏虚实?还是……天子也对这“祥瑞”产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警惕?

 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!也是一个万丈深渊!他若如实说出“活俑”邪术的真相,便是直指宇文恺与袁眇逆谋,但证据何在?天子会信他一面之词,还是会认为他妖言惑众、诬陷重臣?若不说,或有所隐瞒,则坐视邪阵功成,遗祸无穷。

  电光石火间,苏清河做出决断。他不能全盘托出,那会立刻招来杀身之祸。但他可以借“流言”与“异象”之口,将部分核心疑点,以一种“忧心忡忡”、“为君分忧”的方式,透露给天子!尤其是,要点出“袁眇”此人,及其邪术可能带来的、超出掌控的风险!

  “陛下明鉴,”苏清河再次躬身,声音带着适度的惶恐与忧虑,“将作监内,近日确有诸多异闻异象。臣……臣亦有所闻见,每每思之,心惊胆战,不知吉凶。”

  “哦?具体说来。”杨广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锐利。

  “其一,物料之异。”苏清河开始陈述,从“血木”传闻、曹骏之死时发现的带血木片,说到核验中发现的“特制合金”、“改良木料”之邪异,尤其强调了那些“阴阳导流管”及其上蚀刻的、绝非营造所需的“秘纹”,以及某些构件上隐蔽的诡异符号。他语气客观,只陈述事实与自己的观察,不加主观臆断,但将疑点一一列出。

  “其二,工匠之失。”他提及龙骨合拢时三名工匠诡异“消失”,废料场无名尸体的惨状,以及近期工匠不断失踪引发的恐慌,隐晦地指出失踪者似乎有某种“特定”规律(生辰),且与“安神散”等药物领用有关。

  “其三,异象之频。”他描述了船坞“心跳”、邪光冲天、地动殿摇,以及空气中日渐浓烈的邪异气息与不祥天象。

  最后,他深吸一口气,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,抬头看向杨广,目光恳切而带着深深的忧虑:“陛下,臣本微末,不敢妄议大工。然臣世受皇恩,又蒙陛下垂询,不敢不尽愚忠。臣观近日种种,实已超出寻常营造之范畴。尤其……尤其那位助宇文大监完善‘通灵’之法的袁眇袁师傅,其所用之术,所制之物,所行之法,臣虽愚钝,亦觉……阴邪诡谲,有悖常伦,更似牵涉某些古老禁忌之巫蛊厌胜。臣恐……恐其术法,或有不可测之风险,非仅‘通灵’那般简单。若任其施为,恐于龙舟‘祥瑞’有损,更恐……有干陛下圣体安康、国朝气运啊!”

  他这番话,可谓字字千钧。将矛头直指袁眇,将其术法定性为“阴邪诡谲”、“巫蛊厌胜”,并暗示其对天子与国运的可能危害。既没有直接指控宇文恺谋逆,又将最大的风险与责任,推到了那个“方外之人”袁眇头上。同时,他点出“有关陛下圣体安康”,这无疑是杨广最在意的事情之一。

  杨广静静地听着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,光芒闪烁不定。殿内一片死寂,只有烛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。

  良久,杨广缓缓开口,声音听不出喜怒:“苏掌事,你可知,你方才所言,句句都可治你诬陷大臣、妖言惑众、动摇大工之罪?”

  苏清河扑通一声跪下,以头触地:“臣知罪!然臣一片丹心,只为陛下,为社稷!所言句句属实,皆有蛛丝马迹可循!陛下若不信,可密遣心腹,暗查将作监,尤其是‘天字仓’、‘血淬’工坊、及‘枢眼’所在!亦可查验近日失踪工匠名册、及特殊物料出入记录!臣……愿以性命担保!”

  他这是在赌,赌杨广对宇文恺也并非完全信任,赌杨广对“祥瑞”背后可能存在的风险有所警觉,赌杨广作为帝王的猜忌与掌控欲!

 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。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
  终于,杨广的声音再次响起,却不再是问苏清河,而是对侍立一旁的宦官吩咐道:“宣,将作大匠宇文恺,即刻入宫见朕。还有,让千牛卫,派人去将作监,将那位袁眇袁师傅,也‘请’来。记住,是‘请’,莫要惊扰了旁人。”

  宦官领命,匆匆而去。

  苏清河伏在地上,心脏狂跳。成了!至少,暂时将天子的注意力,引向了宇文恺与袁眇,并可能打断“开光”仪式的进行!但接下来,将是真正的狂风暴雨!他将直接面对宇文恺与袁眇的怒火与反扑!

  “苏清,”杨广的声音从上方传来,平淡中透着一丝冰寒,“你且起来,就在此处候着。待宇文恺与袁眇到来,朕倒要听听,他们如何分说。”

  “臣……遵旨。”苏清河缓缓起身,退到一旁,垂手而立。他能感觉到,后背的衣衫,已被冷汗浸透。

  殿外夜色浓稠如墨,殿内烛火摇曳,映照着御座上那位心思难测的帝王,以及阶下这个孤注一掷、已将身家性命乃至家族存续都押上赌桌的年轻人。

  对质,即将开始。而这场对质的结局,将直接决定无数人的命运,乃至这个王朝,未来的走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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